52 

  你知道我不過在自言自語,以緩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這種寂寞無可救藥,沒 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訴諸自己作為談話的對手。 

  這漫長的獨白中,你是我講述的對象,一個傾聽我的我自己,你不過是我的影 子。 

  當我傾聽我自己你的時候,我讓你造出個她,因為你同我一樣,也忍受不了寂 寞,也要找尋個談話的對手。 

  你於是訴諸她,恰如我之訴諸你。 

  她派生於你,又反過來確認我自己。 

  我的談話的對手你將我的經驗與想像轉化為你和她的關係,而想像與經驗又無 法分清。 

  連我尚且分不清記憶與印象中有多少是親身的經歷,有多少是夢囈,你何嘗能 把我的經驗與想像加以區分?這種區分又難道必要?再說也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那經驗與想像的造物她變幻成各種幻象,招搖引誘你,只因為你這個造物也想 誘惑她,都不甘於自身的孤寂。 

  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潤於想像,同我的映像你在內心的旅行, 何者更為重要,這個陳舊而煩人的問題,也可以變成何者更為真實的討論,有時又 成為所謂辯論,那就由人討論或辯論去好了,對於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遊 實在無關緊要。 

  你在你的神遊中,同我循著自己的心思滿世界遊蕩,走得越遠,倒越為接近, 以至於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難以分開,這就又需要後退一步,隔開一段距離,那 距離就是他,他是你離開我轉過身去的一個背影。 

  無論是我還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個背影也就夠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虛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無非是 不能確定的記憶所誘發出的聯想的影像,本飄忽不定,且由她憂恍愧地,更何況她 這影像重疊變幻,總沒個停息。 

  所謂她們,對你我來說,不過是她的種種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們則又是他的眾生相。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換言之,又都 是我的背影的投射,無法擺脫得開,既擺脫不開便擺脫不開,又何必去擺脫? 

  你不知道注意到沒有?當我說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於和他們的時候,只說我和 你和她和地乃至於她們和他們,而絕不說我們。找以為這較之那虛妄的令人莫名其 妙的我們,來得要實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於他們和她們,即使是虛幻的影像,對我來說,都比那所謂我 們更有內容。我如果說到我們,立刻猶豫了,這裡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為 我的對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來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眾生相他 們與她們?最虛假不過莫過於這我們。 

  但我可以說你們,在我面對許多人的時候,我不管是取悅,還是指責,還是激 怒,還是喜歡,還是卑視,我都處在扎扎實實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時候反倒更為 充實。可我們意味著什麼?除了那種不可救藥的矯飾。所以我總躲開那膨脹起來虛 枉矯飾的我們,而我萬一說到我們的時候,該是我空虛懦弱得不行。 

  我給我自己建立了這麼一種程序,或者說一種邏輯,或者說一種因果。這漫然 無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邏輯因果都是人為建立起來的,無非用以確認自己,我又何嘗 不弄一個我自己的程序邏輯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這程序邏輯因果之中,安身立 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於喚醒了倒桅鬼你,其實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 給你找來的,全部來自於我的自戀,這要命的我愛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與魔鬼本不知有無,都是你喚起來的,你又是我的幸福與災難的化身,你 消失之時,上帝和魔鬼同時也歸於寂滅。 

  我只有擺脫了你,才能擺脫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喚了出來,便總也擺脫不掉。 我於是想,要是我同你換個位置,會有什麼結果?換句話說,我只不過是你的影子, 你倒過來成為我的實體,這真是個有趣的遊戲。你倘若處在我的地位來傾聽我,我 便成了你慾望的體現,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學,那文章又得從頭做起。 

  哲學歸根結底也是一種智力遊戲,它在數學和實證科學所達不到的邊緣,做出 各式各樣精緻的框架結構。這結構什麼時候做完,遊戲也就結束了。 

  小說之不同於哲學,在於它是一種感性的生成,將一個任自建立的信號的編碼 浸透在慾望的溶液之中,什麼時候這程序化解成為細胞,有了生命,且看著它孕育 生成,較之智力的遊戲更為有趣,卻又同生命一樣,並不具有終極的目的。 


 


54 

  你總在找尋你的童年,這實在已經成為一種毛病。是凡你童年待過的地方,你 都要去找尋一番,你記憶中的房子,庭院和街巷。 

  你記得你家曾經在一座抓伶伶的小樓上,樓前有一大片瓦礫,不知是被炸毀的 還是火災之後那片空場地就未曾再修建。瓦礫和斷牆間長出許多狗尾草,那些殘磚 斷瓦下時不時可以翻出蟋蟀。有種特別精靈的叫烏綾膏的,油墨烏亮的翼翅,抖動 起來聲音清亮。還有一種叫黃蟲的,個子大而善鬥,牙張得很開,你小時候在那片 瓦礫場上度過許多美妙的時光。 

  你還記得你住過一個很深的庭院,門口有扇厚重的大黑門,門上的鐵扣環你得 跟起腳尖才夠得到。推開沉重的大門,要繞過一堵影壁,這影壁邊上兩隻石雕的破 磷頭角都被小孩子們進出時摸得油光發亮。影壁後面是一個潮濕的天井,倒水的一 角長了青苔,從那裡跑過不當心就會跌跤。你那時候養過一對紅眼睛的白毛兔子。 一隻被黃鼠狼咬死在鐵絲籠子裡。另一隻後來不見了,好多天之後你到後院去玩, 才發現淹死在尿缸裡,毛色浸得都很髒了。在邊上望了許久,打那以後,在你的記 憶裡就再沒有到後院去過。 

  你還記得你住過一個有圓門的院子,院子裡種著金黃的菊花和紫紅的雞冠花, 誰知是不是這些花的緣故,這庭院裡陽光總很明亮。院於後面有個小門,開門石級 下就是湖水。中秋夜,大人們把後門打開,擺上一桌的月餅、瓜果,吃著瓜子,喝 著茶,對著湖水賞月。幽深的後湖上空,掛著一輪明月,另一隻月亮在湖水裡搖晃, 把光影拖得老長。之後,又有一次夜晚,你一個人經過那裡,拉開了門栓,被清寂 幽黑的湖水嚇住了,那美過於深幽,不是一個小孩子能經受住的,你撒腿就跑。以 後,你夜裡再經過那後門邊上,總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去碰門栓。 

  你還記得,你住過一個帶花園的房子,可你只記得你睡的樓底下那間大房裡鋪 的花磚地,可以滾彈子,你母親不讓你去花園裡玩。你那時生病,大部分時間得躺 在床上,至多也只能在房裡滾你那一盒子各式各樣的彈子。母親不在的時候,你便 站到床上,抓著窗戶往外看,輪船碼頭上掛的五顏六色的信號旗,江面上風總是很 大。 

  你重遊了這些舊地,可什麼也沒找到。沒有那瓦礫場,沒有那小樓,沒有掛著 鐵扣環的厚重的大黑門,連門前那條清淨的小巷也找不到,更別說那個帶影壁的庭 院。也許曾經是影壁和天井的地方都開成了柏油馬路,滿載貨物的卡車揪著高音喇 叭,揚起塵土和冰棍紙,再就是窗玻璃都不齊全的長途公共汽車,頂上捆著行李, 大包小包,從此地倒賣到彼地,又從彼地倒賣到此地的土產,成衣和雜貨,從車窗 裡吐出的瓜子殼和滿地的甘蔗皮。沒有青苔,沒有圓門,沒有金黃的菊花和紫紅的 雞冠花,沒有湖水上拖長了的月光,也沒有那驚駭靈魂的幽深和孤寂,有的只是同 一規格的紅磚簡易樓,誰在窄狹的過道裡一個一個燒煤球的經濟煤爐,守在一家家 人家的房門口。江岸上也聽不見信號旗子在風中拍拍作響,只是貨棧,貨棧,貨棧, 倉庫,貨棧,倉庫,牛皮紙的水泥袋和裝在厚塑料口袋裡的化肥和不是叫喊就是高 唱的廣播喇叭。 

  你就這樣茫然漫遊,從一個市城到一個城市,從縣城到地區首府再到省城,再 從另一個省城到另一個地區首府再到一個又一個縣城,之後也還再經過某個地區首 府又再回到某一個省城。有時,無端的,你突然在一個被城市規劃漏劃了的或還顧 不上規劃的或者壓根就沒打算規劃的乃至於納也納不進規劃的一條小巷子裡,見到 一幢敞開門的老房子,在門口站住,止不住望著架了竹篙曬著衣裳的天井,似乎只 要一走進去,就會回到你那童年,那些暗淡的記憶就都會復活。 

  你進而又發現,你所到之處,細細一想,竟到處都可以見到你童年的痕跡,飄 著浮萍的水塘,小市鎮上的酒樓,臨街的閣樓上的窗戶,石頭的拱橋,橋洞裡進出 的篷船,從人家後門下到河邊的石級,一口廢置了乾涸的水井,都同你童年的記憶 相牽連,喚起你一股止不住的憂傷,那怕是你兒時並未待過的地方。比如,濱海小 城裡那些老舊的青磚瓦房和擺在人家門口歇涼喝茶的小方桌,竟然也喚起你這種鄉 愁。再比如唐人陸龜蒙的墓地,也可能只是他的衣冠氛,在那麼一所你從未聽說過 的老學校的後院,墳地上爬滿青籐和野麻葉,邊上有一片田地和幾棵老樹,午後的 那一片斜陽,也都染上了你這種莫名的惆悵。更不用說你以前夢中都未曾見過的彝 族地區那封閉了的空寂的塔院,半山腰上那些遙遙相望的苗寨的吊腳木樓,竟也在 向你訴說些什麼。你不免懷疑你是不是還另有一個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記憶, 要不,也許是你來世的歸宿?也許,這種記憶像酒一樣,也有個發酵的過程,再釀 出一股醇香,又讓你迷醉? 

  童年的記憶究竟是什麼樣子?又如何能得到證明?還是只存在於你自己心裡, 你又何必去證實? 

  你恍然領悟,你徒然找尋的童年其實未必有確鑿的地方。而所謂故鄉,不也如 此?無怪小鎮人家屋瓦上飄起的藍色炊煙,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種細腿高腳 身子米黃有點透明的小蟲,山民屋裡的火塘和牆上掛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喚 起你這種鄉愁,也就成了你夢中的故鄉。 

  儘管你生在城裡,在城市裡長大,你這一生絕大多數的歲月在大都市裡度過, 你還是無法把那龐大的都市作為你心裡的故鄉。也許正因為它過於龐大,你充其量 只能在這都市的某一處,某一角,某一個房間裡,某一個瞬間,找到一些純然屬於 你自己的記憶,只有在這種記憶裡,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傷害。歸根到底, 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過是滄海一勺,又渺小,又虛弱。 

  「你應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麼貪婪,你所能得到的終究 只有記憶,那種源源俄隴無法確定如夢一般,而且並不訴諸語言的記憶。當你去描 述它的時候,也就只剩下被順理過的句子,被語言的結構篩下的一點碴計。

 


58 

  女媧造人的時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媧的腸子變成的人在女人的血水中誕生, 總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靈魂,不要去找尋因果,不要去搜索意義,全都在混飩之中。 

  人不認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還沒有領會。人就是這麼個東西,難纏而自尋煩 惱。 

  你中的那個自我,無非是鏡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進鏡子裡面,什 麼也撈取不到,只徒然顧影自戀,再不就自憐。 

  你不如繼續迷戀那眾生相,在慾海中沉淪,所謂精神的需求,不過是自讀,你 做了個苦臉。 

  智慧也是一種奢侈,一種奢侈的消費。 

  你只有陳述的意願,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邏輯的語言。人已經講了那許多廢話, 你不妨再講一遍。 

  你無中生有,玩弄語言,恰如兒童在玩積木。積木只能搭固定的圖像,結構的 種種可能已經包含在積木之中,再怎樣變換,也玩不出新鮮。 

  語言如同一團漿糊,挑斷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棄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只 落得狼狽不堪。 

  狼狽也如同煩惱,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進去,再運自爬出來,沒有救世主去 管這類閒事。你拖著沉重的思緒在語言中爬行,總想抽出一根絲線好把自己提起, 越爬卻越加疲憊,被語言的游絲纏繞,正像吐絲的蠶,自己給自己織一個羅網,包 裹在越來越濃厚的黑暗中,心裡的那點幽光越趨暗淡,到頭來網織的無非是一片混 飩。 

  失去了圖像,便失去了空間。失去了音響,便失去了語言。哺前吶吶而沒有聲 音,不知講述的究竟是什麼,只在意識的核心還殘存點意願。倘這點意願竟也廝守 不住,便歸故寂滅。 

  怎麼才能找到有聲響,又割不斷,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詞法和句法的限定,無 主謂賓語之分,跨越人稱,甩掉邏輯,只一味蔓延,不訴諸意象比喻聯想與象徵的 明淨而純粹的語言?能將生之痛苦與死之恐懼,苦惱與歡喜,寂寞與欣慰,迷茫與 期待,遲疑與果斷,怯弱與勇敢,嫉妒與悔恨,沉靜與焦躁與自信,寬厚與侷促, 仁慈與憎惡,憐憫與沮喪,與淡泊與平和,與卑賤與惡劣,與高貴與狠毒,與殘忍 與善良,與熱情與冷漠,與無動放衷,與傾心,與淫邪,與虛榮,與貪婪,與輕蔑 與敬重,與自以為是與疑惑,與虛心與傲慢,與頑固與悲憤,與哀怨與慚愧,與詫 異與驚奇,與倦怠,與昏照,與恍然大悟,與總也不明白,與弄也弄不明白,與由 它去了,統統加以表述?

 


74 中的一小段

  
  都說你既然到了這海濱,一路找尋奇跡,不妨去走一遭。他們也都想陪你去, 怕只怕專門去找,倒未必遇上,這種事情,無心就有,有意去尋,偏偏徒勞。你可 信可不信,可他們自己親眼見到明火紅燭之下,倦意全消。他們都可以發誓,倘若 發誓能有效應,能叫你信,他們馬上就都發誓,無奈發了誓也不能頂替你親身經歷 一回,你沒法不相信他們的誠意。 

  你還是去了,趕在太陽落下之前,登到山頂,坐看車輪一般赤紅如火渾圓的太 陽,光芒收斂,落在蒼茫的海平面上跳躍著和水面相接,顫顫的沉入變得灰藍的海 域裡。金光像水蛇般游動,只剩下似乎割斷了的通紅的半圓的冠頂,像是一項橢圓 的帽子,浮動在深黑的海水裡,然後跳動了兩下,便被茫茫蒼海吞沒了,只留下滿 天的雲霞。 

  你這才開始下山,很快包圍在暮色中。你撿了一根樹枝,作為手杖,一步一點, 敲著陡直而下的山道上的石級。不一會,你便落入昏暗的山谷裡,既看不見海也辨 不清路。 

  你只能貼往山道旁長滿小樹和灌叢的巖壁,生怕失足跌進路邊一側的深淵裡, 越走腿越發軟,全憑手上的樹枝探路。你也不知下一腳是否安穩,猶豫如同這越來 越濃厚的黑暗從你心底滋生。你對手中的枴杖也失去信心,想起口袋裡還有個打火 機,且不管它能否維持到你走上平坦的正路,好歹能照亮一程。濃重的黑暗之中, 打火機那一點火花只照亮這驚慌不已抖動的火苗,你還得用手掌替它擋風。咫尺之 外,更豎起一道黑牆,令你疑惑,誘你沒準一步就跨進深淵。你由它被風熄滅,像 瞎子一樣,全靠手上的那根樹枝一點點一點點在腳下敲打,哆哆嗦嗦移動腳步,這 路走得真提心吊膽。 

  你好歹摸進個山窪裡,又像是個崖洞,竟看到一絲微光,像是一線門縫。到了 跟前果不其然,推了推,反插上了。你貼住門縫,只見裡面孤燈一盞,空空的殿堂 上供著太上三清,道德天尊,原始天尊,靈寶天尊,三尊造像。 



77 

  不明白這片反光有什麼意義,不大的水面,樹葉都落光了,灰黑的枝桿,最靠 近的一棵像是柳樹,再遠一些更接近水面的兩棵可能是榆樹,面前的柳樹蓬鬆細細 的枝條,後兩棵光禿的枝椏上只有些小杈,那反光的水向上不知是否結了冰,天冷 時,早晨有可能結上一層,天空灰濛濛的像要下雨,沒有雨,沒有動靜,樹枝並不 搖曳,也沒有風,都凝結了,如死一般,只有那麼一點音樂,飄忽而不可捉摸,這 幾棵樹長得都有些歪曲,兩棵榆樹分別多少向右向左傾斜,那高大些的柳樹主幹則 偏向右,在主幹上生出的三根幾乎同樣粗細的枝權又都向左,畢竟取得了一種平衡, 然後,就固定不動了,像這片死水,一張畫完了的畫,不再有任何變化,也沒有改 變的意願,沒有騷亂,沒有衝動,沒有慾念,土地和水和樹和樹的枝椏,水面上幾 道黑褐色,稱不上洲,渚,或島嶼,只能算是水中隆起的幾小塊土地,可畢竟還有 點意味,否則,這水面就單凋得不自然,水邊還長著一棵引不起注意的小樹,在最 右邊,長得不高,向四面分出好些技子,像乾枯的手指,這比喻未必恰當,張開就 是了,並無收攏的意圖,而手指可以收攏,都沒有意味。最近的這棵柳樹下,有塊 石頭,供人坐著乘涼的?還是水大漫過來的時候行人可以倒腳不濕鞋子?也許什麼 都不為,也許根本就不是石頭,不過兩個土塊,那裡可能是一條路,或近乎於路, 通向這水面?水大的時候又都會被淹沒,柳樹第一根枝椏分開的高度,和這枝椏平 行處,像是一道堤,水大時該成為岸,可又有不少缺口,水也還會再漫延過來,這 近乎堤岸處並非完全靜止,有一隻鳥從那裡飛起,落到柳樹細網狀的枝條裡,要不 是看它飛落上去,真難以察覺,存在與不存在只在於是否飛動,鳥兒到底活生生, 細看還不止一隻,在樹下地面上跳動,飛起又落下的都比剛才那鳥要小,也沒那麼 黑,很可能是麻雀,那麼隱藏在柳樹枝條裡的該是一隻八哥,如果它還未曾飛走, 問題只在於覺察與否,並不在於有與沒有,有而未曾發覺便如同沒有,對岸又有什 麼在移動,水面的那一邊,灰黃的草叢之上,是一輛車子,後面有一個人在推,前 面躬腰的該是拉車的人,一輛膠皮輪子的板車可以載重半噸,它緩緩移動,不像麻 雀,幾乎覺察不到,只是認識到是車子時才注意到它會動,這都取決於意念,意念 認為有路那便是路,便是一條正正經經的路,即使雨後漲水也不至於淹沒,從灰黃 的草叢上方還可以追溯斷斷續續的一線,再找尋車子,卻已經走得很遠了,進入到 柳樹梢裡,一眼看去以為是個鳥巢,進人樹梢之前既已確認為一輛車子,看去便自 然是車,悄悄移動,而且負載很重,一車磚石或一車泥土,這景象中的樹、鳥、車 子,也思索自身的意義?這灰色的天空同反光的水面和樹、鳥、車子又有什麼聯繫? 灰色的……天空……一片水面……樹葉落光了……沒一點綠色……土丘……都是黑 的……車子……鳥兒……使勁推……不要激動……一陣一陣的波濤……麻雀在聒噪 ……透明的……樹梢……皮膚飢渴……什麼都可以……雨……錦雞的尾巴……羽毛 很輕……薔薇色……無底的夜……不錯……有點風……好……我感激你……無形的 空白中……一些帶子……捲曲……冷……暖……風……傾斜了搖晃……螺旋……現 在交響……大大的……蟲子……沒有骨骼……深淵裡……一隻鈕扣……黑的翅膀… …張開夜……到處是……急躁……火點亮……工筆的圖案……連著黑絲綢……一隻 草鞋蟲……細胞核在細胞質裡旋轉……先生眼睛……他說格式……有自生的能力… …一個耳垂……沒有名字的印痕……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 潔白薄薄的一層,枝頭上還沒來得及囤積。柳樹斜的主幹上反方向生出三個枝權變 得烏黑。那兩棵張開的榆樹,一棵向左,一棵向右,枝頭上方原先泛光的水面白淨 一片,像雪落在平坦的水泥地上,水面肯定結了冰。那難以稱之為洲、渚、島嶼的 土丘成了黑的影子,要是不知道原先是土丘就不會明白為什麼成為黑影,即使知道 原先是土丘也還不明白為什麼積不了雪。再遠,草叢也還是草叢,依然發黃,之上 顯出了一條路的意識,依然看不分明。張開枝椏的那棵小樹上方能找出白色的向上 爬行的曲線,那輛板車想必先前就從這裡推上坡去。此刻,路上沒有車,也沒有行 人,雪地上行人該非常分明。柳樹前的兩塊石頭或類似石頭的土塊也沒有了,雪把 這些細節全都掩蓋,走過的路雪後反而像脈絡一樣顯露出來。就這樣一番平時不加 注意的景色,在心中造成一些印象,讓我突然生出一種願望,想走進去,走進這片 雪景裡,就會成一個背影,這背影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意義,如果不在這窗口注視那 背影的話。暗淡的天空,雪地比天空更加明亮,沒有八哥和麻雀,雪吸收了意念和 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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